新自由主義下的學術迷失世界-從幾間美國法學院退出學院排名談起

十一月中旬,美國中期選舉點票工作還未完結,卻傳來一則高等教育界的大新聞。哈佛、耶魯兩間全球著名的法學院,率先決定退出《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》(U.S. News & World Report)的全球法學院排名,引來無數塘邊鶴議論紛紛。大家都在討論美國以利益主導的排名遊戲,是否開始來到歷史分水嶺。但必須點明的是,如今退出的只是幾所法學院,哈佛與耶魯大學本身仍然樂於參與各種全球排名,爭一日之長短。

但說到底,人們都很關心這些極為重要聞名的法學院主動退場,會否帶動其他法學院杯葛排名,令高等教育文化帶來一波新氣象。若然借此進一步探問,為何美國以至全球大學,會對這些媒體大學排名趨之若鶩,以至成為規訓自身的重要指標,指標的計算是否客觀準確,又有多大的爭議性,或者能讓我們更全面地理解法學院退出排名戰的文化政治影響,以至整個新自由主義如何在高等教育界覆雨翻雲,令教育二字蒙上陰影。

排名的由來

從法學院排名跳出來看,那些逼瘋全球學者學生的大學排名到底是從何而來呢?為何又會受到如此的吹捧,甚至變成各大學校招生賣廣告,以至內部管理教研比例的重要指標?目前在市面上流行的大學排名,大抵離不開《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》,還有英國的《泰晤士高等教育世界大學排名》(Times Higher Education World University Rankings)和《QS世界大學排名》(QS World University Rankings)。中國大陸也有自己的大學排名,稱作《軟科世界大學學術排名》(ShanghaiRanking’s Academic Ranking of World Universities),由上海交通大學的高等教育研究所每年發表,只是認受性上自然比不上前三者。

作為歷史上最早公佈大學排名的媒體,《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》早在1983年便開始把大學排名。像是它們一貫為汽車或者洗碗機列舉排名一般,通過比較同類型的產品,為顧客提供最準確的購買資訊。最初推出大學排名,當然不是因為要研究高等教育,而是為了在美國激烈的媒體市場中突圍而出,跟《時代雜誌》還有《新聞週刊》(Newsweek)爭奪市場份額,因而推出的市場策略。換句話講,排名本身其實是作為某種商品方式來幫助媒體公司「賣紙」,藉著吸引家長學生購買來提升需求。

但是大學不同於微波爐,沒有清晰的功能或者能量功率可供比較,那麼大學排名應該如何做呢?最初排名的評分只是根據單一個準則-學術名聲(academic reputation)。因此,《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》最早是通過設計問卷給各間大學的校長,評價美國大大小小的眾多大學的學術名氣。幾年過後,他們發覺單純以學術名氣太過狹窄,於是開始增加評分的範疇,除了校長教務長或者收生委員,還有高教顧問之間互相評價學術名聲之外,還會針對系內資源如學生老師的比例、學生錄取率、財政援助或者校友捐助等等的元素,進行「綜合性」的評估,以圖獲取最全面的可量度資訊來比較各大學的優劣,為消費者提供最新的市場調查。

爭議不斷的排名

自然,對於大學排名的爭議,並不是今天才出現。打從《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》推出大學排名後不久,便受到學者和公眾的非議。十年前《華盛頓郵報》在一篇專訪那大學排名的主理人Bob Morse的文章中,便一併收錄了諸多對於這種大學排名的批評。其中有一些人會指責排名評分背後的同質性預設,抹殺了大學還有學生的獨特性,強行將所有大學放在同一把尺上比較高低,藉此推算出所謂質量的差異。著名高等教育記者Ted Fiske便曾直接發炮,認為學生並不是要選「全球最好」的學校,而是最適合自己的學校。因此他的主張是只評分不排名的操作。

除了同質的評分方式之外,另一個最為人詬病的,便是排名本身是由謀利的媒體機構進行,而不是相對中立客觀的科學研究單位。因此排名升跌,很可能會成為媒體榨取利潤的方式。這變相偏坦傳統財雄勢大的精英大學,令高等教育進一步封建化,階級上流更加困難。觀乎近十年的《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》大學排名,除了個別院校的些微升跌,基本上前列的大學名單都沒有太大分別。相反,對於其他相對不那麼著名的大學,便更加需要這些排名來證明自身的價值和國際認同,吸引學生報讀。正如Bob Morse在訪問所說,許多大學的行政管理人員都會主動聯絡相關媒體,了解其大學排名的運作評分機制,從而去將那些標準和考量內化,努力「催谷」分數作為未來招生的重要部份。「不是我們主動推銷大學排名,而是無數大學早已幫我們大力宣傳。」Morse如此自豪地說。

內部計分不透明,資料不完全公開,也是許多人攻擊大學排名的理由。今年年初,哥倫比亞大學有位數學系教授Michael Thaddeus,便在其網誌上批評《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》大學排名在計算上發生嚴重錯誤,令哥倫比亞大學得以在2021年大學排名高居第二位。如果要支持相關的排名,那麼這媒體公司必然隱藏或者扭曲大量重要數據或者證據,沒有向外界公佈。不單如此,在進一步檢視當中的公開數據時,Thaddeus更發現部份數據似乎有造假之嫌,如以各種方式不符事實地縮細老師學生的比例,或者謊報教學人員擁有博士學位的比率之類,藉以增加分數來提升排名。最終,哥大校方承認提供誤導資訊。如果根據新的數據重新計算,哥大排名會從第二位急跌至第十八位。

當然這絕不是孤例,幾年前天普大學(Temple University)也曾連續幾年提供錯誤資訊,誤導大學排名機構來提升其網上MBA課程的排名,最終東窗事發,其排名亦被褫奪。而在今年,便有至少十間美國學府,因為虛假資料而被褫奪排名或接受教育局調查,當中便包括哥大。

排名的規訓

堂堂美國高教學府,為了追逐這些虛無飄渺的排名,居然落得利用欺瞞造假的下三流招數,跟其教育信念全然相違背。這不免令人哀歎大學的新自由主義化,市場利益才是大學服務的主要對象。但下筆之際,美國似乎正在吹起反排名之風,除了文中開首提及的哈佛、耶魯法學院之外,現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法學院、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和喬治城大學法律中心均已宣佈退出《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》大學排名,使得原來排名中頭十五間最知名的法學院中,有三分一將不會參與最新的排名。

有趣的是,在大學聲明之中,也能看出追逐排名的荒謬。例如耶魯法學院便在其聲明提到,若要追逐排名的高低,則大學必須鼓勵畢業生盡早投入私人執業市場,並且服從於利益至上的市場原則。反過來,若然畢業生希望繼續追求其他領域的學問或者研究,或是對社會公眾利益有幫助的工作崗位,因為薪水的差異與及畢業生數據,連帶著大學排名的考慮,將不會為學院所鼓勵或支持。

因此,大學排名作為私營市場的權力施展工具,不僅能主導著大學理解自身價值和理念,更能進一步限制和重塑學生的主體性,藉此維護著資本主義市場的凌駕性地位。原先被賦予為獨立精神與自由思想的知識生產機關,則不免淪為意識形態工具,不斷再生產新的生產力量,服務著既有的社會秩序和支配關係。這次幾間法學院的小造反,算是一次小小的革命,在排名至上,市場主導一切的世界,嘗試向量化教育工業說不。但大學的新自由主義遠不止於排名,這次反排名之風也沒有從法學院圈子吹向其他高教社群,談覺醒與解放恐怕還是言之尚早。

文:李宇森

圖片來源:https://www.chronicle.com/article/columbia-u-gets-a-lower-u-s-news-ranking-after-scrutiny-of-its-data

文章原載於星期日明報:https://news.mingpao.com/pns/%E5%89%AF%E5%88%8A/article/20221127/s00005/1669484168524/%E5%91%A8%E6%97%A5%E8%A9%B1%E9%A1%8C-%E6%96%B0%E8%87%AA%E7%94%B1%E4%B8%BB%E7%BE%A9%E4%B8%8B%E7%9A%84%E5%AD%B8%E8%A1%93%E8%BF%B7%E5%A4%B1%E4%B8%96%E7%95%8C%E2%94%80%E2%94%80%E5%BE%9E%E5%B9%BE%E9%96%93%E7%BE%8E%E5%9C%8B%E6%B3%95%E5%AD%B8%E9%99%A2%E9%80%80%E5%87%BA%E6%8E%92%E5%90%8D%E8%AB%87%E8%B5%B7

刊登日期:27/11/20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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