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多諾論真理和美學的救贖:訪Lambert Zuidervaart

在互聯網和人工智能技術一日千里的年代,不僅人類整體互相理解的程度並無愈來遠高,反而在政治兩極化的背景下,回音壁情況愈發嚴重,以至成為今天學者所稱作的「後真相時代」(post-truth)。這標籤意味著傳統知識權威如科學家,或者知識生產的架構機制如大學或期刊,再也無法壟斷知識的合法性,真相早已淪落到社交媒體或Patreon待價而沽,任由看倌自由選購各取所需。

正如鄂蘭 (Hannah Arendt)所感慨,事實真理(factual truth)正受到前所未見的考驗。

多倫多大學哲學系榮休教授魯德瓦特(Lambert Zuidervaart),多年來一直以研究阿多諾(Theodor Adorno)和真理理論聞名於世。在最近的網誌中,他也有回顧幾十年前研究生涯的起點。

而在新書《阿多諾、海德格和真理的政治》(Adorno, Heidegger, and the Politics of Truth),他再次回到真理探尋的問題上。我十分好奇的是,魯德瓦特醉心數十載的阿多諾美學思想,對於當前的後真相時代有何啟示;經歷了幾十年後現代思潮的洗禮後,我們還可如何再談論真理問題。

真理作為值得追尋的問題

毫無疑問,在傳統歐美哲學的源流發展史中,真理(aletheia)長久以來都扮演著極重要的位置,只是到了十九、二十世紀,從尼采到福柯,真理的價值似乎愈發受到質疑。那麼到底今天為何要重新回到這議題?

魯德瓦特認為阿多諾的見解充滿洞見。「對阿多諾而言,真理的追求首先是在於其作為西方思想發展史的核心位置,如若要把握這思想源流,真理追求是不可或缺的。但同時,今天還需要講真理,是因為基於真理在今天社會批判上的作用,這也能瞥見他思想中的馬克思主義部份。阿多諾認為許多人對於社會或者社會關係的錯誤認知,是受到意識形態的蒙蔽,無法看到生產消費和金錢價值以外的世界。但這批判之所以成立,必須要預設了某種超越性的真理概念,跟意識形態的幻像作對照。因此,真理是無法迴避的問題。」

魯德瓦特的新書不止有系統地重組阿多諾的美學真理觀,同時也將其放在二十世紀後期的思想的對話中,以此突顯出阿多諾的前衛。其中之一便是福柯(Michel Foucault)。人所共知,福柯在中期思想中,視權力和知識為共生關係,權力架構成了知識生產的動力,而知識生產又反過來鞏固了權力秩序。因此他將現代國家通過知識和監管來提升治理術的權力操作方式,稱作「真理體制」 (regime of truth)。對比起來,阿多諾會否忽視了真理作為權力施行的面向,或是過於樂觀地理解真理的正面作用呢?

「這種將真理塌陷成權力的詮釋,只是放大了系譜學時代的福柯,忽視了後期福柯對自我實踐和主體化的強調,這些無疑也是真理的其他面向。當然我不是福柯專家,不敢表達太多。但即使比較起中期強調論述和治理術的福柯,我也會認為阿多諾不止關注命題真理的層面,即論述所涉及的部份,而是同時有著非語言性的真理層面,那便是藝術真理(artistic truth)」,魯德瓦特娓娓道來。

命題真理的宰制性,在《啟蒙辯證法》(Dialektik der Aufklarung )中已經充份地說明了,因此阿多諾才另闢蹊徑,希望在藝術真理的層面上下功夫,重建一個能克服當前資本主義與極權主義的真理觀。

藝術真理謂之何意

我們緊接要問的更重要問題是,甚麼才是藝術真理?為何這種真理有助社會批判?礙於阿多諾篤信非同一性思維(non-identity),始終未有系統地講述他的藝術與真理的想法,其晚年之作《美學理論》(Ästhetische Theorie)還遠未完成,他便不幸辭世,委實令其真理觀備受忽視,因此早在魯德瓦特七十年代在柏林攻讀博士學位時,便已開始思索這問題。

其博士論文題目為《反射:阿多諾美學理論的真理》(Refractions: Truth in Adorno’s Aesthetic Theory),後來他再將論文改寫出版,即為他的成名作《阿多諾的美學理論》(Adorno’s Aesthetic Theory)。由此可見,魯德瓦特花了半生,努力梳理出阿多諾的整全的美學真理圖像。

為何阿多諾一改傳統左翼的進路,改從藝術生產來思考真理問題呢?「首先我必須強調,阿多諾並不只認為藝術真理是唯一真理,只是阿多諾對藝術真理的陳述和討論,遠比其他種類的真理或者整體真理來得仔細和有作用,所以我才會以此入手。而另一點是,藝術真理的重要性,在於其不斷進行的辯證活動,其中之一便是形式(form)和內容(content)創新的辯證。」

這點在阿多諾批判文化工業的操作時也多番談及,其中的討論主要涉及兩個層次。首先,藝術形式作為其本質結構,是跟社會當前的社會經濟結構相契合的,因此藝術形式的變動,跟社會總體的變動是緊密相連的。其二,形式革命自然會帶來內容的創新,但消費社會往往只質重於內容的更新而非形式的變化,以便快速生產類似的商品,結果令藝術原有的社會革新力量盪然無存。

情況像是流行音樂中,即使每首歌內容不同,但形式上其實都符合著「主歌-副歌」(Verse–chorus form ),持續三、四分鐘的樂曲結構。相反,荀伯克(Arnold Schönberg)在二十世紀初領頭的無調性音樂(atonal music),全面打破音樂以調性作曲的限制,這才符合阿多諾所認可的音樂結構革新。不管其商業價值有多高,但形式的革新既為藝術帶來新動力,也必從藝術世界震盪至整個生活世界。

「所以對我來說,藝術真理的意涵,既關乎於藝術品本身,但同時也連結至觀眾和創作者,三者是缺一不可,這也是作為藝術生產及其社會關係的反映。」換句話說,相比起命題真理以言說論證(discursivity)主導,美學真理更講究從模仿(mimesis)方式來靠向真實世界,避免過度放大抽象概念的應用範圍和作用。

精英主義和殖民主義

但今天再談阿多諾的藝術真理,少不免要觸及一些對其理論的主要批評,其中之一便是精英主義。阿多諾素來為人詬病其音樂品味的偏愛,鄙視爵士樂或者流行音樂。同時他對於群眾的詮釋和能動性也沒有太多著墨,上述的藝術真理觀對形式革命的討論,似乎都是較為牽涉創作者的面向,遠多於觀眾的參與。

因此有別於往後霍爾(Stuart Hall)的「編碼/解碼理論」(encoding/decoding) ,重視受眾的詮釋能動性,阿多諾的思想相對偏重在創作者和作品的內在張力。在今天看來,其理論仍算是小資式的精英主義嗎?

「公道地說,阿多諾的相對高雅文化品味,跟其教育背景當然有密切關係:他生於音樂家的家庭,又天生有著深厚的鋼琴音樂造諧,亦曾拜入二十世紀歐洲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貝爾格(Alban Berg)的門下,因此他偏好古典音樂是無可厚非的。當然我也不認同阿多諾對於一些音樂形式的批判,但他並無忽視電影配樂或者電台派台歌,甚至是聽眾在古典音樂的角色。因此,作為文化社會學的先驅,他便曾在題為《音樂社會學簡介》(Einleitung in die Musiksoziologie)的著作中,引介了多達九種觀眾的不同功能角色,這也反映到阿多諾對此也有深入思考。」魯德瓦特答道。

另一方面,阿多諾以至法蘭克福學派對於知識解殖問題避而不談,也成了六十年代文化研究興起之時的張力之一。尤其前者每當談及真理的普遍性時,難免重蹈歐洲中心主義的問題,忽略了文化多元下的衝突和可能性。如今再回看阿多諾,又應該如何思考解殖的視野呢?「我當然認同你所言,阿多諾或者早期批判理論對歐美以外的世界關注太少,這點在近年Martin Jay 或者Amy Allen 的批判著作也多有提及。」

魯德瓦特停頓了片刻,然後繼續回答。「但與此同時,阿多諾雖然出身於歐洲文化美學與政治思想源流,但他對這傳統帶有強烈批判,絲毫不認為歐洲傳統便等同於世界標準或者人類未來,反而竭力地揭示著,數百年來啟蒙解放的理性,成了現代社會的宰制力量。因此,他希望在這釜底抽薪的批判上,找尋更美好社會的可能性,讓不必要的剩餘苦難(surplus suffering)得以消除。」

「因此,這從歐洲文化而來的自省和批判,並非等同於歐洲中心主義,而是從中發掘意義和力量,將那些潛在的可能性實現(actualize)出來。而這種進路,同樣可在不同文化體系中進行。我想,阿多諾也會十分歡迎跨地域文化的思想傳統自省活動的。」

文:李宇森

文章原載於明報世紀版:https://news.mingpao.com/pns/%E4%BD%9C%E5%AE%B6%E5%B0%88%E6%AC%84/article/20240305/s00018/1709571569644/%E4%B8%96%E7%B4%80-%E4%BA%8C%E5%85%83%E5%B0%8D%E5%9D%90-%E9%98%BF%E5%A4%9A%E8%AB%BE%E8%AB%96%E7%9C%9F%E7%90%86%E5%92%8C%E7%BE%8E%E5%AD%B8%E7%9A%84%E6%95%91%E8%B4%96-%E8%A8%AA%E9%AD%AF%E5%BE%B7%E7%93%A6%E7%89%B9

刊登日期:5/3/2024

圖片來源:http://www.groundmotive.net/2016/05/deep-gratitude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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