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五月下旬，小夏已過芒種未到，武漢肺炎仍然在歐美肆虐，解封日子一推再推。城市內，街道上，一片愁雲慘霧。美國失業率和武肺死亡數字，仍然每日不斷攀升，口罩和手套 ，冰冷地阻隔彼此的關係。居民在中央公園附近緩步跑，會經過一個又一個的白色帳篷，大家心裏明白，那不是夏日嘉年華，而是臨時醫院和停屍間。
誰想到，一宗中西部黑人疑犯被白人警察制服後死亡的新聞，竟迅即引爆國內的政治能量，示威遊行直捲全國，人民無懼致命病毒，紛紛上街高呼Black Lives Matter！全美國有超過一百個城市響應這場政治運動，同時世界各地的大城市如倫敦、巴黎、悉尼、阿姆斯特丹，甚至遠至伊朗、肯亞，都有和應，共同爭取種族平等和抗議警暴。有人形容，這是自六十年代馬丁路德金的民權運動以來，美國最大型的社會運動。 一個黑人倒下，卻喚起了無數靈魂奮勇向前。
新一筆血債
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，來自明尼亞波利斯市（Minneapolis）的疑犯被殺事件。有個黑人懷疑使用偽鈔，遭四名白人警員制服， 躺在警車旁邊的馬路上，脖頸處被跪壓，動彈不得。在路人的手機直播下，黑人一直呼喊「我透不到氣， 我透不到氣」，途人也曾幫忙呼救。然而那些警察置若罔聞，直至他陷入昏迷，直至救援人員來到，整整八分四十六秒，警員的膝蓋都沒有放開。今日，全世界都記得他的名字－喬治・佛洛德(George Floyd)。
逝者如斯，而未嘗往，索命的復仇女神洶湧而來。市內隨即爆發大型示威，抗議警察暴行和種族主義，且迅速蔓延至全國各地。首都華盛頓市有大量示威者聚集，並多次跟防暴發生衝突，甚至一度想攻佔白宮，警方多次發射催淚彈和橡膠子彈，示威者則以石頭還擊，且破壞商店玻璃與縱火。據說，特朗普一度要在特工掩護下躲入安全地堡。暴亂的持續，令入夜後的市區出現許多搶掠事件，美國政府隨即出動國民警衛軍，紐約、洛杉磯、華盛頓市等四十個城市相繼宵禁。如今，四個涉事警察已被解僱，並且正面臨二級謀殺或者教唆教人等罪名起訴。
筆者所在的紐約市，街頭也霎時重現生氣。在曼哈頓上中下城區，到處都有示威遊行，時代廣場有過萬人聚集，聲援明尼蘇達州的政治運動。街頭店鋪原本大半都因為禁令未銷而停業，如今更紛紛在玻璃外牆釘上木板提防被搶掠。其中三十四街著名的Macy’s紐約旗艦店遭到大肆破壞，第五街的微軟專門店同樣被破門而入。這些暴力片段不斷在外媒中流轉，以致香港親友誤以為紐約一夜淪為葛咸城，全然被暴徒佔據，發來海量短訊慰問，倒把我嚇壞了。
示威現場
早兩天，天朗氣清，坐上久違的地鐵車廂，趕赴下城區的集會現場。這幾天到處都有集會。我特意選了十四街聯合公園那一檔，勝在位處學校附近，環境熟悉， 甚至可沿路行去附近華盛頓公園參與另一場集會。下車後，沿著地鐵出口行，街上行人不多，附近的鋪頭大多圍上木板，但未見有破壞的痕跡，頂多在木板上噴上示威標語。關了門的Starbucks 門外有幾個NYPD在談笑風生，還有三兩部警車在附近戒備。電話震了一震，有訊息提醒市民八點後開始宵禁 。還有一直在附近盤旋的直昇機，煩擾得像蒼蠅。
公園裏有三、五十人圍著圈，中間有個擴音器和咪，輪流發言。沒有香港朋友想像的暴力衝突場面，整個公園異常的安靜，溫柔。在場大多是黑人、拉美裔、亞裔的青年男女，手持著BLM的標語靜靜地集會，聽著在場朋友的分享，自己作為非白人在工作場所、在街道上、餐廳裏所受到的種種歧視，然後大家都會在最尾加上一句，我們不會忘記佛洛德，一如我們不會忘記Ahmed Aubrey、Breanna Taylor，還有更多在種族主義下死去的靈魂。我們不會忘記。
沒多久，收到朋友的短訊，在附近廿二街的遊行，示威者正在馬路上單膝下跪。在今次種族平等運動，單膝下跪成了相當普遍的抗爭符號，據說是來自四年前美式足球員Colin Kaepernick在播放國歌時的行動，以喚起民眾對種族不公和警察暴行的關注。如今蔚然成風，這不單成了今次示威的標記，有些警員和指揮官，甚至是洛杉磯市長Eric Garcetti和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拜登也曾單膝下跪致意。
無緣無故的恨？
坐在公園長椅，隔著電話跟紐約城市大學社會學教授Stephanie Luce 討教。她一直參與布魯克林那邊的集會示威，且十分關注整場運動的爆發源起和過程。「今次佛洛德被殺，只是最後一根稻草。之前幾年黑人所受的種種不公平對待，無辜被當成壞人，被白人所殺，被警察所害，早已令忿恨與日俱增。」事實上，在過去七年美國警察每年殺害超過一千人，其中四分三都是黑人，警員成為美國黑人青年的第六號殺手，但獲檢控的卻不足百人。「今次運動開初在明尼蘇達的和平示威，更被防暴強力鎮壓。但大家都記得，兩星期前白人示威要求復工，甚至拿著槍攻佔州議會，都沒有遇上同等的報復。」因此，熊熊的怒火一下子在全國爆發。
在武肺疫情下，超過十萬人喪生，經濟受重創，但人民寧願無視社交距離也要上街遊行，大概是兩者有些協同效應？「這也是另一個重要社會因素。今次黑人社區在疫症中受到的影響特別嚴重，但政府除了口號和承諾外，並無提供足夠的援助，這也令他們感到政府的虛偽。」或者這便是所謂「在先進國家內的第三世界」，一個我在讀書時不時聽到的嘲諷。黑人社群的失業率、死亡率，都是比市內的平均數高出很多，然而聯邦政府的兩萬億天價救市，有幾多會真正落到這些社會隱型人的袋裏？恐怕少之又少。
至少很多外地朋友關心的暴徒搶劫，Luce 坦言經常到集會的她未有親眼見過，大概是因為破壞商店和搶劫多在夜晚發生，那時大部份和平示威者早已離開。她說，「我只知道在示威中並無把搶劫視為反抗的策略。當然犯事者可能單純是忿怒的示威者、趁火打劫的暴徒、或者試圖破壞和平氣氛的右翼份子，甚麼都有可能。但在白天的集會示威，大家都會堅持和平進行。」但大家都有同樣的疑慮，這些行為或使得聯邦政府有藉口以更高武力鎮壓社運，「當然，就算遊行是完全和平，特朗普或者州政府也會尋找其他藉口鎮壓。」
星期四，紐約時報引述大學民調，七成受訪者(當中絕大部份都是白人)認同種族不平等是美國當前的大問題，接近八成人認同今次社會運動是正當以至十分正當。另外，有六成人認為比起白人，有色人種更加容易受到警察的不公平對待。
種族主義早在美國立國前，已一直縈繞在這片土地上。即使形式上黑人已獲得平權，即使美國已出現歷史上首位黑人總統，但公義之路仍然漫長。不住地想起美國黑人作家鮑德温(James Baldwin)的幾句話，「無知加上權力，是公義最大的敵人」、「愛不是人所想像般出現和消失，愛是爭戰，愛是戰爭；愛更是人的成長。」、「不是任何我們面對的事都會改變，但只有面對，才有改變的可能。」但願有天我們都會學懂愛，世界會學習改變，擁抱公義。
文／圖：李宇森
刊登日期： 6/6/20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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