羅馬殖民下的布立吞英國

近幾年,數十萬港人選擇向外流,移居到不同國家,用雙腳「說好香港故事」。其中有很大部份的外流港人,都因受惠於BNO的移民政策便利而來在英國聚居。然而,當下也是右翼當道的年代,每逢經濟下滑便借勢指責新移民,以排外來保護地方的機會或利益。但回想起來,上千年的英國跌宕發展史,何嘗不是一頁頁波瀾壯闊的移民衝突史,在不斷融和與衝擊之中,形成如今英國的模樣。只是在十九世紀民族主義風起之時,政治世界集體遺忘長期移民的記憶,民族彷彿成了自有永有的政治主體。剛好筆者因著各種原因,從大西洋彼洋回到英倫過聖誕,便借機尋訪舊日英國幾波大移民的蹤跡,藉以思索流散與身份,帝國與殖民的關係。

英國之名

老實說,在香港大概沒有誰不知道英國的名稱,而且人人都有一種或者多種叫法,從Great Britain、United Kingdom到England之類。到了世界杯周期便更加明顯了,英格蘭跟威爾士「國家隊」,各自在球賽上力爭出線,民族之間的角力只待球員以運動技術分高下。然而,這些殊別的國名地名,各自暗藏了許多文化符號,還有背後的連番血腥征伐。

這篇關於第一波最重要的移民史,因此先從不列顛(Britain)入手。不列顛一字源自古希羅時代的用法,最早應見於公元前四世紀的希臘旅行家皮忒阿斯(Pytheas of Massalia),他在遊記中以Pretannia稱呼英倫島嶼及其住民,在後來拉丁化後變成Britannia,並由羅馬帝國所承襲。因此,島上的原住民便成了今天所認識的布立吞人(Britons)。一如塞爾特人(Celts)或者印地安人,這些蓋括性的種群命名一般不是本地人對自己的叫法,而是源自外面的知識生產,籠統地把一大堆不太相關的人都分屬到同一組人,以便統一地處置看待,往後再內化成自身的身份認同。這命名政治(naming politics)背後的知識與權力操作,如今是政治理論的熱門討論,但先在此擱下不談。

為何皮忒阿斯會以Pretannia來命名整個島嶼呢?畢竟當時都早有眾多不同的部落生活其中,他們說著不一樣的語言,也未必有相似的習俗。其中一種講法是Pretannia的發音接近塞爾特話的kʷritu,因此被挪用作為英國的名稱。同時期其實還有另一個同樣來自希臘文的名字Albion(大概跟蘇格蘭塞爾特語的Alba一字有關),也用來指涉英倫島嶼(今天在倫敦也有酒吧以此為名,古典得很)。羅馬作家老普林民(Pliny the Elder)在《自然史》(Naturalis Historia),便同時以Albion和Britannia稱呼英國。只是後來Albion一字在時代沖刷下慢慢淡忘,只剩下Britannia變成這歐洲西北部羅馬行省的名字。

布狄卡與布立吞傳說

想當然,原住民沒法為自身立史,如今我們所認識的英國史,都是勝利者所書寫。雖早在羅馬時代以前,塞爾特布立吞人(Celtic Britons)由諸多不同部落組成,散落在整個英倫島嶼的不同地域,但在羅馬史籍之中,原住民都是帝國管治的他者,如幽靈般殘存在殖民記憶之中。在倫敦東的街頭,尤其接近倫敦塔和英倫銀行一帶,不難發現其中有些羅馬建築和城牆雕堡,二千年後仍然跟繁榮的倫敦市並存。細看市政府在遺址樹立的說明展板,倫敦的羅馬化,竟成了如此理所當然的歷史發展。

內子邊看邊問,其實羅馬人如此汲汲地在邊防修建巨大城牆,到底防衛的是誰呢?保護的又是誰呢?如今所謂的英國人,到底是在城外,還是城內的人?大哉問呀!話說在公元前一世紀,由凱撒領導的羅馬大軍在高盧(Gaul)地區東征西討,建立起一大片殖民地。但凱撒深知要真正平定高盧,終究要把軍隊開進英倫小島,因為當地住民一直支援著高盧的對抗力量,例如當時主要生活在西薩塞克斯郡(West Sussex)和漢普郡(Hampshire)一帶的阿特雷巴特人(Atrebates),便跟法國地區的許多部落有長久的商貿和政治聯婚關係。因此在公元前55年,凱撒率大軍抵達肯特郡(Kent),開展了羅馬帝國在英格蘭數百年的殖民事業。

當時稱作Londinium的倫敦,便是羅馬軍來到後,慢慢發展起來的城鎮。若莫在凱撒抵英的百年之後,來自今天諾福克郡(Norfolk)的愛西尼(Iceni)部落,國王遺孀兼女戰士布狄卡(Boudica)因為羅馬帝國不理會其夫君,同時是羅馬代理國王(client king)普拉蘇塔古斯(Prasutagus)的遺願,甚至意圖搶奪其部落土地,並鞭笞布狄卡、將其親屬打成奴隸、連布狄卡的女兒也被羅馬軍強姦,因此女王決意起兵反抗。成千上萬的塞爾特戰士一直南下,先後攻破了科爾切斯特和倫敦,把當時的倫敦完全焚毀,直至羅馬將軍保利努斯(Gaius Suetonius Paulinus)從威爾士戰場班師回朝為止。有趣的是,在許多世紀後,當羅馬史家塔西陀(Tacitus)記載布狄卡事蹟的史書重新出土,布狄卡反成了現代英國本土的英雄象徵,維多利亞女王尤其喜歡自比布狄卡,這位布立吞女英雄的形象也成了追求自由自主的新符號。

羅馬移民史

但遊筆至此,殖民與移民間的關係仍然十分曖昧。一方面,羅馬殖民者從地中海而來,在英倫地區長期作戰,消滅與重塑本土原有的政治經濟秩序;但同時,羅馬帝國管治也著力融和本地政治勢力,諸如上述的愛西尼族群或者阿特雷巴特人,後來都成為羅馬在英倫的重要盟友,後者聚居地(Calleva Atrebatum)更被升格為羅馬的城鎮,有羅馬大道直通倫敦。後來克勞狄一世(Claudius I)在公元一世紀大舉入侵英國,很可能也是為了響應阿特雷巴特人的求援。同時,羅馬在沒有本土人居住之荒地,亦建立起不同商貿中心或者前哨村落,大批帝國居民或者退役軍人,都會在帝國廣闊的版圖中四處遷居,其中許多來到此地聚居,倫敦即由此而生。

隨著帝國而來的新移民,不僅帶來了錢財或者勞動力,更把原有的宗教文化帶來過,進而改造了一地一民的文化身份。如今在倫敦東的英倫銀行附近,有座距今一千七百多年的羅馬神廟,那是獻給密特拉女神(Mithras)的廟宇。這密特拉教的神秘風俗,顯然不是出自塞爾特的本土信仰,而是遠渡從近東土耳其地區,隨著軍中信徒而帶進來的外來宗教。一如羅馬浴池著名的巴斯城(Bath),浴池旁也是拜祭智慧女神密涅瓦的廟宇一般,這些羅馬多神宗教從帝國各處來到英倫的島嶼上。

當然,如今大概已沒有幾多英國人信仰密特拉教或者羅馬諸神,但跟密特拉神廟相似時期「進口」英國的,還有同樣來自近東的耶教。雖然保羅沒有遠渡英倫海峽前來傳教,但帝國內的信徒終究在公元三世紀前後將福音帶來這島嶼,且信徒人口急速增加。當君士坦丁統一了西羅馬帝國後,他曾在公元325年舉行一次大公會議,即著名的「尼西亞公會議」(First Council of Nicaea),商討許多耶教基本教義與秩序的共識。早在那次會議上,英國約克的主教也已有份參與,可見當時在英國已有相當的信徒聚居。而不論羅馬神學家特土良(Tertullian)或者希臘神學家俄利根(Origen),也曾在著作中談及英倫信徒的群體。因此,如今安放在約克主教座堂門外的君士坦丁大帝雕像,也不完全是為遊客而生的歷史虛無產物(但雕像只有廿多年歷史,應該算是藝術品多過文物)。

換句話說,如今定義與背書著英國皇權合法性的聖公會宗教體系(可以設想明年在查理三世的加冕大典時,大主教仍得以權杖和聖膏油膏立新王),追源溯始都是來自從羅馬移民而來的新宗教文化,歷經一系列盎格魯-撒克遜跟諾曼王國的代代移民培植,植成英國文化的核心土壤。這土壤轉而隨著大英帝國的炮艦和傳教士向全球輸出,令長大在香港的筆者,人生的頭廿年都是在基督教會的氛圍下成長,然後再回來一步步尋回那詭秘的源流。

文/圖:李宇森

文章原載於明報世紀版:https://news.mingpao.com/pns/%E4%BD%9C%E5%AE%B6%E5%B0%88%E6%AC%84/article/20221229/s00018/1672246939915/%E4%B8%96%E7%B4%80-%E5%9B%9B%E6%8E%A2%E5%9F%8E%E5%B8%82-%E7%BE%85%E9%A6%AC%E6%AE%96%E6%B0%91%E4%B8%8B%E7%9A%84%E5%B8%83%E7%AB%8B%E5%90%9E%E8%8B%B1%E5%9C%8B

刊登日期:29/12/20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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