譚盾:離散中國新音樂

內子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工作,三不五時便有亞裔旅客查問,這兒有粵劇睇嗎?那麼有大戲睇嗎?內子覺得納悶,怎麼來到紐約看劇,還是想看自己文化圈的劇作類型?看似是荒誕的查詢,想深一層卻是大哉問。沒有活力的藝術形式終究都是死的,而有生命的形式則必須開放自身,回應當下的處境和狀況,迎接跨文化的挑戰和碰撞。上篇論及爵士樂的開放多元,這次便轉而略談紐約歌劇的文化邊界,如何在歷史發展上不斷受到離散社群的沖擊,從而使曲目風格愈發豐富多變。在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伊始,大批離散中國音樂家造就新一波的紐約文藝復興,歌劇與古典樂亦不再一樣。其中之一,便是如今享負盛名的作曲家譚盾。

華工自十九世紀,已是重要的美國勞動階層,無數華人移民來到美國尋找新生活,以血汗建起一座座美國大城市。因此,紐約的唐人街也已有過百年歷史。華工移民來美時,也一併把樂器和樂曲,像是琵琶、二胡或者古筝帶到東西岸。根據現有的音樂史研究,自十九世紀中業,在百老匯街一帶開始有恆常的粵劇演出,樂團甚至是從滿清遠渡而來。到了1893年,紐約下城區更出現首間專門演出中樂的音樂廳,雖然地點只是在細小的建築物地牢。據說那間中國音樂廳頗受紐約人歡迎,以至時任紐約市長William Strong參觀唐人街時,也特地去音樂廳聽一場中樂,與民同樂一番。

古典樂的東方主義

與此同時,東方主義在古典音樂甚為普遍,對於所謂中國性或者中樂的吸收,長時間都是停留在異國風情想像的層面。這跟爵士樂在短時間內傳遍全世界,在世界角落吸收不同文化風格,可謂相去甚遠。若要枚舉幾個例子,匈牙利作曲家巴托(Béla Bartók)早在流亡來美前廿年,便曾為同為匈牙利人的編劇家倫傑爾(Melchior Lengyel)改編劇作,把《神秘的滿大人》(The Miraculous Mandarin)改編為獨幕芭蕾舞劇,只是當中的滿大人跟漫威的滿大人角色一樣,都是子虛烏有的對象,跟當時滿清或者華人文化沒有甚麼關係。

而在歌劇史中,最為人熟悉的自然是意大利劇作家普契尼( Giacomo Puccini)的名作《杜蘭朵》(Turandot)。劇中除了把宮廷場景設定在「神秘的北京城」外,還不時在主旋律出現中國民謠《茉莉花》,這對於華人觀眾來說,想必是異常熟悉的曲調。只是普契尼現實上從未到過滿清中國,這民謠的引用傳說是來自其故人的音樂盒手信。而音樂盒播放的簡單旋律,卻成了劇作家的繆斯,使《杜蘭朵》的中國感相對強烈。而在二戰前後的美國,也有不少本地作曲家借助「東方元素」以創造新的古典音樂可能,其中有名的包括約翰·基治(John Cage)和埃考爾(Henry Cowell),但前者只是借《易經》的陰陽卦象來創作「偶然音樂」(Aleatoric music),後者則是借了東方異域的有趣樂器來探索特殊音色,基本上都沒有脫離視中樂為他者的東方主義。

新一代中國離散音樂群像

若要談八十年代後紐約的離散中國音樂,不得不先回看一個很重要的音樂家和教育家:周文中(1923-2019)。山東出生的他,在四十年代末來到美國讀書,六十年代開始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。因為他在哥大籌劃的一個扶助中國音樂家的獎學金,因此在七、八十年代,先後有多位年輕音樂人受惠,得以遠赴哥大進修音樂,且逐漸在紐約形成中國離散音樂群,其中包括洪靖年、周龍、陳怡、譚盾、盛宗亮等人,共同鑄造了新的離散音樂時代,藝術史會稱這時代為中國新音樂(Chinese new music)。這革新主要是跳脫出傳統中國戲曲形態,改借西洋古典音樂的形式和理論,重新探尋中國性和文化記憶,尤其是跟當下政權和國族的雙重拉扯下,如何在藝術中尋求解放和救贖。當中,譚盾是個頗有代表性的作曲家。

大概對於許多讀者對譚盾都不算陌生,因為他除了廣泛創作各類型古典音樂之外,也很早就打進華語電影的世界。最近因為《媽的多重宇宙》受到各大影壇注目,造福廿年前同樣由楊紫琼擔綱出演的李安電影《卧虎藏龍》,也在美國一併重上大銀幕,其中的電影配樂便是出自譚盾之手。之後還有張藝謀的《英雄》,馮小剛的《夜宴》,電影配樂同樣都是譚盾的作品。

有趣的是,根據《紐約時報》的訪問,生於湖南的他,小時候的音樂啟蒙並不是甚麼樣版戲,而是傳統的神功戲。只是神功戲顧名思義是給鬼神唱打的,凡夫並沒有入場觀賞的特權。為了聽音樂,在文革時期田野長大的他,竟跟著幾個小伙子偷偷走進戲棚看戲,哪想到那些唱唸做打居然改變了他人生,特別是他對民俗音樂和樂器的興趣。因此他的早期創作,也充滿了巫教與地方宗教的風情,例如他在九十年發表的儀式性戲曲(ritual opera)《九歌》,或者管弦樂曲《死與火:和畫家克利的對話》,都帶有若隱若現的神秘宗教色彩。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其英普雙語歌劇《秦始皇》,其中也有出現巫女之類的角色。

為了深造音樂,他先到中央音樂學院進修,然後再來到哥倫比亞大學跟隨周文中和大衛朵夫斯基(Mario Davidovsky)等人學習,又與約翰·基治或者格拉斯(Philip Glass)等美國一流作曲家交往(據說譚盾看過由陳靈所演繹的《4:33》後深受感動,特別作了一首《C-A-G-E》送給晚年的基治,演出者同樣都是陳靈),自此在國際樂壇嶄露鋒芒。其中他先在九五年獲愛丁堡國際音樂節委託,創作了令他一炮而紅的歌劇《馬可波羅》(Marco Polo),這劇作後來先後在慕尼克、荷蘭和香港演出,最後再來到紐約。零六年獲大都會歌劇院(Met Opera)委託創作全新歌劇,那便是十分有標誌性的劇作《秦始皇》(The First Emperor),首演由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的多明高(Plácido Domingo)擔任主角。這不僅是歌劇界少有以中國傳統歷史故事為主幹的劇作,更是以普通話和英文雙語演出(bilingual libretto)。這大概是百年以來,大都會歌劇院首次出現有普通話對白的歌劇。

離散中國的記憶

然而,作為經歷過文革的離散藝術家,許多中國當代重要的作曲家選擇遠離故土,在美國紐約進修和創作,往後的音樂事業也是長期留在海外。但不同於歐洲離散者大多跟家鄉戰亂被逼流散,在八十年代的中國,社會內部轉趨穩定,經濟開始崛起的年代,同時這些移居藝術家也沒有非離家不可的政治壓力,因此他們在離國創作時,受到的身份和文化拉扯也跟歐洲移民截然不同。

從創作類別和議題上,便可一瞥新音樂一輩跟故國不同層面的歷史文化的張力。例如跟譚盾一樣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盛宗亮,同樣在八十年代來到紐約城市大學和哥大進修,也跟隨過傳奇作曲家伯恩斯坦(Leonard Bernstein)學習作曲。他們同樣在歌曲中帶有強烈的文革記憶。只是譚盾的《紅色預報》(Red Forecast)對文革記憶是相對正面,而盛宗亮在《漢(傷口)》(H’un (Lacerations))則明顯充滿傷痕,甚至在1988年由紐約室樂團公演後,有猶太女士跟他說,這曲目之哀傷感堪比納粹屠殺。及後八九屠城,中外藝術家為之震動,周文中和譚盾先後創作了樂團組曲《風吹山嶺》(Windswept Peaks)和《六月之雪》(Snow in June),盡訴心中的哀愁。

同時,譚盾也類似於巴托般著迷於家鄉的地方民俗音樂。但這種碰撞的效果,居然也是來自他在紐約生活的經驗。他在另一訪問中提到,自己在上城區的哥大讀書時,接觸的盡是無調性音樂,但跑到下城區便是另一世界,從爵士樂、藍調、搖滾、鄉村民謠甚麼都有。這豐富的集結性不禁令他想起去北京深造前的家鄉點滴,在國家主導以外的大千世界,這才是他所認知的中國性(Chineseness)。因此他在歌曲中,不單常常摸索樂曲的實驗性,如何借助各種南方民謠、樂器來展開新的可能性,甚至通過敲擊農耕用具來模仿農民的簡樸音樂文化,這些都使得其音樂帶有獨特的地區色彩。

只是,從創作歌劇《秦始王》,再到《英雄》等電影配樂,無不反映這些中國音樂家喜迎國家統一的保守主義,通過國家強大來建構自身的身份認同。即使他們長期居於海外,但離散之於他們並非無可奈何的花果飄零,而是能夠全球流動的世界精英。

文:李宇森

文章原載於明報世紀版:https://news.mingpao.com/pns/%E4%BD%9C%E5%AE%B6%E5%B0%88%E6%AC%84/article/20230329/s00018/1680022295275/%E4%B8%96%E7%B4%80-%E6%98%9F%E6%9C%9F%E4%B8%89%E5%B0%88%E9%A1%8C-%E8%AD%9A%E7%9B%BE%E8%88%87%E9%9B%A2%E6%95%A3%E4%B8%AD%E5%9C%8B%E6%96%B0%E9%9F%B3%E6%A8%82

刊登日期:29/3/2023

圖片來源:http://archives.metoperafamily.org/Imgs/FirstEmperor0607.ht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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